寒帐遗书
慕容霸在昏沉中猛然惊醒,榻前铜炉的冷灰呛得他连声咳嗽。指尖触到枕边冰凉的骨灰坛,檀木坛身刻着段部狼首图腾,坛口封泥还沾着天牢墙灰的腥气。他踉跄起身,玄甲护腕撞翻药碗。
慕容恪的白狼氅扫开帐帘,手中捧着半截断簪——正是段容徽被押时插在发间的玉燕钗:“五弟,王兄下旨净街洗尘,昨夜劫狱的刀痕已漆作朱雀祥云。
“四哥可知容徽的死因?“
慕容恪摇了摇头,看着骨灰坛:“我见到也只是这个,死因恐怕很难再查清楚了,到天牢里营救容徽的段部勇士都死在乱军当中了。“
接下来屋子里就是长时间的沉默,良久慕容恪轻声说:“二哥确实是生重病了,巫蛊之案,他并不知情。皇后想要容徽的命,而王叔是要针对你,他要在劫狱的阵前射杀你。“
慕容恪顿了一下就着说:“五弟,你安心养病吧,二哥还是顾及兄弟之情的,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到你,高弼我也救出来了,“说完就推门而去。
慕容霸觉得头痛欲裂,昏沉中呛出一口血沫,屋顶悬着的青铜狼首灯晃得他目眩,恍惚间看到段容薇推门进屋。
“姐夫……”段容薇刚推开门,寒风卷着雪粒子灌进来,吹散了案上堆积的灰烬。她手里捧着一封泛黄的信笺,边缘已经磨损,却仍能看出封泥上慕容氏的家徽——一只展翅的玄鸟,爪下按着一柄断剑。
慕容霸没有抬头,声音沙哑如刀刮铁锈:“容薇,不必劝我……我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,活着还有什么用?”
段容薇走近几步,将信笺放在他面前:“翰叔临终前说过,若有一日你万念俱灰,你便可以读他留给你的信,现在我便找了来让你读。”
慕容霸的手指微微颤抖,终于还是拾起了那封信。封泥碎裂的瞬间,一股淡淡的雪松气息逸散而出,仿佛慕容翰就站在帐外,一如当年那个在雪原上教他剑法的威严身影。
信纸展开,字迹苍劲如刀刻:只见开头几个字特别的潦草,好像临时紧急加上去的,似乎的慕容翰的绝笔。
“霸儿:
若你读到这封信,想必已尽尝世间至苦,本想回顾一生,给你留封书信,不想竟成绝笔。
吾今以残躯执笔,非为训诫,实欲诉平生未竟之言。吾生短短数十载,功过参半,今当以血为墨,以魂为信,望汝细读。
吾自襁褓便知非嫡子,纵弓马冠绝诸子,终无缘大位。先父尝抚吾肩叹曰:“翰儿若为长子,何愁慕容氏不兴?”然天命如斯,吾亦无怨。建威元年,先父命吾与三弟慕容仁共戍辽东,临行前夜,二弟(慕容皝)携酒相送,月下对饮,言犹在耳:“他日吾若继位,必不负兄!”孰料后来刀兵相向,兄弟阋墙。
吾在辽东,抚士卒如手足,待百姓以仁德。高句丽闻吾旗号,不敢越雷池半步。然每登城楼南望,忧心日甚——三弟慕容仁、四弟慕容昭皆雄才,却遭二弟燕王猜忌。仁弟举兵时,吾仰天泣曰:“吾受事于先公,不敢不尽力!若反,则慕容氏必衰!”遂携子夜奔段部,后闻仁弟血溅沙场,昭弟被逼自刎,不觉悲怆催心。
段辽待吾甚厚,然咸和九年攻柳城一役,吾私心两难。慕容部内讧,段兰本可全歼其军,吾却以“恐中埋伏”为由力阻。段兰讥吾:“将军欲保故国乎?”吾唯苦笑。后赵与燕合围段部时,吾再谏勿追,段兰怒斥:“前番听汝言,方有今日之祸!”终致段部溃亡。段兰执吾手泣曰:“不用卿言,自取败亡!”其言锥心,吾北投宇文,然宇文逸豆归非明主,竟逼吾与豕犬争食。
吾蓬头跣足,卧于粪秽,宇文部众皆嗤为疯癫。然每至夤夜,必以指蘸泥,于猪圈壁上暗绘山川要塞。三载屈辱,终换得宇文部虚实,后引燕军破之。尔后吾率铁骑踏平高句丽丸都城,阵斩涉夜干,终克蒙紫川、然亦身中六创,几濒死。
伤愈之日,二弟赐鸩酒。侍从涕泣,吾反笑曰:“二弟终是容不得我!然则此生我亦无悔,此生不负慕容!”
吾将死之言,字字凝血,望汝悬于帐中,日夜省之。
自先父血染白狼山,至吾辈拓土辽东,慕容氏以鲜血浇灌基业。汝可知高句丽王跪献降表时,所言非惧刀兵,而叹“慕容父子兄弟皆虎狼,焉能不破“?今羯赵窥伺,宇文余孽未清,若因私愤致手足相残,他日黄泉之下,何颜见慕容列祖?
吾装疯宇文部时,豕犬争食,人皆唾面。然最痛非身辱,乃闻段辽败亡前詈骂:“慕容翰反复小人!“霸儿切记——战败可卷土重来,失节则万劫不复。若他日汝侄辈指汝冢骂“乱家贼子“,纵得天下何益?
昔韩信受胯下之辱,终成兵仙之名;范雎佯死厕中,方雪魏齐之仇。吾饮鸩时尚笑言:“二弟赐酒,乃助吾成慕容氏第一忠臣!“宝剑淬火需经千锤,丈夫建功必忍裂骨之痛,忍常人所不能忍,为常人所不敢为,立常人所不能立!
霸儿,吾一生最得意之作,非破宇文、灭高句丽,而是建威七年春,教汝骑射时,见汝十箭连中靶心。那时日光正好,不似如今帐中残灯。。。
书信末尾钤慕容翰私印,印文“忍“字崩缺一角,恰似其装疯宇文部时自残之痕。
烛影摇曳中,慕容霸指尖微颤地放下信笺,羊皮纸上斑驳墨迹似浸着血色。那个曾令辽东大地震颤的慕容翰,竟落得蓬头垢面啜饮秽物,金戈铁马的岁月化作尘烟,最终只在史册留下一笔“赐鸩自裁“的注脚。
自己曾横槊立马独战当世无敌悍将,也曾运筹帷幄间破十万雄师,谈笑自若时仿佛能劈开天地混沌。可纵有千钧之力,竟不如田间老农以三尺锄头守护一家茅檐灯火——任你英勇无敌,终究斩不断生老病死的天理轮回。
“春华秋实,生老病死。。。“慕容垂望向案头摇曳的烛火,恍若窥见命运长河中的浮沉众生。纵使没有奸佞构陷,人终究是巨浪中的孤舟,可那又如何?叔父慕容翰分明能以三尺青锋劈开生路,却甘愿吞下秽物,咽下鸩酒,以血为墨在慕容氏的族谱上书写传奇。
“人生一场大梦……“慕容垂低声呢喃,目光透过摇曳的烛火,仿佛看到了当年慕容翰在宇文部装疯时,那双藏着锋芒却不得不低垂的眼睛。隐忍从来不是为了苟活,而是为了让血脉得以延续,让“慕容“这个姓氏不至于湮灭在乱世烽烟中。
“不仅要活着,“他对着虚空自语,声音渐渐坚定,“更要让后世记得,慕容氏曾在这片土地上,建立过怎样的功业。“
案头烛花爆响,原来命运汹涌的浪潮里,人终究能选择以何种姿态沉浮。正如慕容翰饮下鸩酒时,护住的不仅是慕容氏族的血脉,更是将“忠义“二字铸成了永世不灭的图腾——大丈夫立世,功名何须镌刻在玉帛金册?那凌霜傲雪的信念,本就是穿透千年的碑铭。
